【北京爱情故事·欧阳崇风】
十月末的北京，天还没亮透，风里已经夹着初冬的寒意。
早上六点的海淀区五道口街上空荡荡的，只有环卫工的扫帚在地上刷出沙沙的声响。
欧阳崇风乘着心爱的改装三轮小吃车，车轮轴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轻车熟路的拐进职业技术学院北门外的小巷子里准备开工。
从收拾摊位到展开基地车形态在欧阳崇风手里也就花了不到十分钟，待到用来烤制美味的铁板温度升上来，用来热锅的黄油融化后升腾起的油烟气混合着一旁开了盖的酱料的香味儿就挠的一下在清晨的冷风里炸开了。
"师傅，来个烤冷面！多点辣！"
"得嘞！"
崇风应得爽快，左手摊卷着面糊团团、右手单手打着鸡蛋，动作麻利得像在变戏法。
职校的学生们裹着厚衣服半睁着眼排着队，手机里外放着抖音短视频的似人笑声和崇风挥舞锅铲摊煎食材时滋滋冒油的声响混成一片，共同构成了这段晨起的交响乐。
"哥！再多加五勺辣油！"
"五勺？我这一勺就够劲儿的，我给你五勺你待会儿别吃了哭啊。"
欧阳崇风贼喜欢看人吃东西——尤其是第一口咬下去时对方那眼前一亮或是眼前一黑的有趣表情，那就是对他最大的肯定，自己这手艺能让人吃的开心，就足够了。
崇风一边笑着打趣学生仔们一边给五份烤冷面同时翻着面，洪亮的笑声在这地界就是他最响亮的招牌，这比任何广告都管用。
十年前，他从河北的中专退学来北京打拼，搬过砖、修过家电、送过外卖，后来攒了点钱自己捉摸着改装了辆三轮，就这么摇身一变，按时下流行的说法，成了小吃摊主理人。
他自己拍视频、剪短片，用破手机架在摊前拍自己也拍顾客的笑脸。
说来也是时也运也，刚开店那会他因为客人太多但乱中有序的指挥客人：“别急别急，烤完你的烤你的，啊对对对，烤完你的烤你的，啊对对对，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有数”这段视频被人录下来发到网上后也算是小火过一阵。
不过他不当自己是网红，拍视频只是为了多挣点，攒够钱给邵雨买个小房——不奢望大平层，有个厨房能放下两口子的灶台就行。
邵雨是他心头那盏永远亮着的灯。
五年前，他心爱的女孩还在上大学，总来他摊前买早饭。最开始只是普通的买卖关系，但崇风这人自来熟，总爱跟客人唠两句，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络起来了。
邵雨每次都点鸡蛋灌饼，不要辣，多加葱花，崇风就每次都偷偷给她多塞根片好的火腿肠。
“师傅，你又多给了。”女孩总是笑着提醒他。
“没事儿，小雨你是老主顾了嘛。”崇风咧了咧嘴，“你这小身板，得多吃点，太瘦了。”
后来聊得多了，崇风看到她一个人住宿舍，周末也不回家，就随口问了句：“你家住的挺远的？”
“我没有家。”邵雨笑得很淡，“我是孤儿，福利院长大的。”
崇风当时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时只想骂自己的死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沉默了半晌，他挠挠头憋出来一句：“那...那你还挺不容易的。”
“还好啦。”女孩从崇风宽厚的大手里接过热乎乎的灌饼，“已经习惯了。”
那天之后，崇风每次见到她来点单给的料就更多了，多铺点面，多加个蛋，多放根肠，多刷点酱——已经到了对方点一份他恨不得做成两份半的程度了。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这姑娘一个人挺不容易的，能帮一点是一点。
某一年冬天，邵雨感冒了，来买早饭时咳得厉害。
崇风二话不说，给她的加大号灌饼里多灌了两个蛋，还从保温桶里倒了杯热豆浆：“不要钱，你喝了暖暖身子，记得也多穿点啊，天气冷别冻着。”
邵雨捧着豆浆，眼眶有点红。
“谢谢你，老板。”
“嗨，这都不是事儿。”崇风摆摆手，"你拿回去再吃吧，我系的活扣，塌不了，豆浆你抱着暖手，赶紧走吧，别再冻着喽。”
女孩走出几步，又回过头：“老板，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欧阳崇风...额，听着有点假，不过真的是真名，你叫我...欧阳大叔就行。”
“嗯，崇风哥。”
她在寒风中笑了，这笑容在名满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冷面鸡蛋灌饼主理人大叔的心里瞬间绽放出一轮暖冬。
自那以后，两人的关系就更近了些。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崇风收完摊，忽然鬼使神差地在路边买了捧花。
他站在邵雨宿舍楼下，捧着那些花，手心里全是汗。
女孩下楼时看见他，愣住了。
“崇风哥？你找...”
“那个...”崇风深吸了口气，将胸腔内所有的勇气尽数吐出：“邵雨，我...我能追你吗？”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太傻了，恨不得找个油锅钻进去把自己炸的两面金黄酥脆还得蘸上番茄酱。
女孩盯着他看了好几秒。
然后笑了——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傻大哥，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好久。”
现在邵雨已经硕士毕业了，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虽然工资不高，但稳定。两人住在六环外的出租屋里——房子只有四十来平，但挺暖和。
崇风有时候会想，要是没遇见邵雨，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
大概还是一个人，推着三轮车，在这座城市里晃悠。
但有了她，就不一样了。
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就有了往前走的劲头。
崇风忙了一天准备收摊时，看见个穿京东快递制服的小伙将电车停在自己旁边。
“欧阳大哥，你的快递，签个字。”
“我的？谁寄的？”
“我看看啊...寄件人叫吕良。”
崇风签字的笔锋停顿了一下。
这名字像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的旧物件，还带着点土腥味儿。
他签完字，接过包裹——厚实的牛皮纸信封，外头贴着京东物流单。
撕开胶带，里面是个黑色硬质信封，烫金的字在晨光下闪了一下——有点土，但确实扎眼。
内里一封请柬，一个红包，还有几行印刷的正楷：
承蒙当年恩情，诚邀故友再聚。
地点：北京市东城区·利桥顺饭店
时间：十月三十日十一点。
——吕良
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好。
崇风愣了一下，红包拆开，一叠崭新的红票子，正好八百八十八。
“吕良啊...”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初中时的吕良，总缩在班上的角落里，吃饭慢，话也少，有次他被人堵在厕所门口要钱，掏不出来正挨揍时，崇风带头冲进去帮了忙，后来楚飞和夜梦也来了，他们几人把那帮混子揍了个七荤八素，从那以后，四个人就混一块儿了——他、楚飞、夜梦，还有那个沉默的瘦小男孩。
他记得吕良流着鼻血鼻涕跟他们三个说：“我以后一定报答你们。”
没想到这话过了十几年，居然还有实现的一天。
不过——八百八十八，请吃饭？
怎么感觉有点显摆呢。
收摊回家的路上，风更大了。
他把信塞进外套口袋，乘着三轮车回家路上买好超市打折处理的蔬菜，脑子里反复琢磨着那几行字——
“我想让你们看看，我现在过得有多好。”
不知怎么的，这话听着有点刺挠。
说不上是心酸还是不安，就觉得有点不太舒坦。
晚上回到出租屋，崇风一开门就闻见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
邵雨围着围裙在灶台边忙活，听见开门声回头笑了：“回来啦？今天摊上怎么样？”
“还行，卖了两百多份。”崇风脱下外套，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累不累？我再做个菜？”
“去去去，你满身油烟味儿，先洗手去。”邵雨笑着推他，“对了，明天不是周末吗？咱们去超市买点新鲜菜，我包饺子给你吃。”
"明天..."崇风挠了挠头，"明天我得出去一趟。"
"嗯？"邵雨转过身，大眼睛眨呀眨的盯着他："干嘛去？"
"老同学请客。"崇风掏出那封黑色请柬，"初中时的朋友，好多年没见了。"
邵雨接过请柬看了看,眼睛一亮："利桥顺？挺高档啊，你这同学现在过的可以嘛。"
"嗨，谁知道呢。"崇风笑了笑，"以前挺闷的一小子，现在估计混出息了。"
"那挺好啊。"邵雨把请柬还给他，踮起脚尖捏了捏他圆乎乎的脸，"你也别妄自菲薄，我家崇风哥哥也是五道口一霸好吗？烤冷面主理人那账号粉丝好几十万呢！"
"得了吧，那都是来看个热闹的。"崇风被她逗笑了，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你看看他这红包，八百八十八，这还没让咱过去随份子，反倒先掏钱请人过去了，啧啧啧"
"那你更得去了。"邵雨拉着崇风在桌边坐下，盛了碗紫菜蛋花汤递过去，"好好打扮打扮，别丢份，对了，那件格子衬衫晒干了吗？"
"干了干了。"
"腰带呢？上次你说那条腰带有点长，我帮你裁短了些，你试过了没有？"
"哎呀我的姑奶奶哟，我又不是过去相亲..."
"那也得体面！"邵雨认真起来，"你想啊，人家现在发达了，特意请你吃饭，你要是穿得邋里邋遢的，人家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笑你。"
崇风看着她较真的样子,心里一暖。
这姑娘从来不嫌他是个摆摊的，也不嫌他没文化、没房子。她总说："你对我好就够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小雨。"
"嗯？"
"等我再攒两年，咱们就在北京买房。"
"我知道。"邵雨笑了，眼睛弯弯的，"不过你也别太拼，身体最要紧。"
"放心，我壮着呢。"崇风拍了拍胸脯，"明儿去吃顿好的，回来给你带点心。你想吃啥？"
"唔……"邵雨歪着头想了想，"利桥顺的驴打滚挺有名的，带两盒呗。"
"成！"
夜里洗完澡出来，邵雨已经躺在床上刷手机了，崇风哧溜一下钻进被窝，贴过去看她在看什么——原来是在抖音上搜利桥顺饭店。
"人均消费八百起。"邵雨把手机递给他，"你这同学可真舍得。"
"是挺舍得。"崇风看着那些照片——豪华包间、精致菜品、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干笑了两声："感觉跟咱平时常去的地儿不大一样。"
"那明天好好吃。"邵雨关了灯，在黑暗里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还有啊……"邵雨的声音有点迷糊，"记得要少喝酒，如果喝醉了记得跟我打电话，我叫个车过去接你。"
"知道了。"
"还有还有……"
"嗯？"
"...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咱们现在挺好的"
崇风笑了："我知道，快睡吧。"
邵雨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崇风却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依旧还是乱糟糟的——吕良、楚飞、夜梦，那些初中时的片段像幻灯片似的一幕接一幕的闪过。
他想起他们四个人蹲在路边摊分吃一块煎饼，在天台上吹风说梦话，他吹嘘自己要打造自己的美食餐饮帝国的那些悠闲日子。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毕业那天，吕良信誓旦旦的跟他们说："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他们都笑了，觉得这小子傻得可爱。
现在呢？
吕良是真出息了，楚飞他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但家里估计也是不差钱的主。
还有夜梦那姑娘，她脑子好使的很，初中那会考试就经常年级前几名，同样是一起翘课逃学乱玩的人，怎么人家就能考高分呢？只能说这人和人确实不一样。
只剩下自己，还在日复一日的摆摊。
崇风叹了口气，翻了个身。
第二天早上，邵雨起得比他还早。
崇风睁开眼时,她已经在厨房煎鸡蛋了。
"醒啦？快起来吃饭，十一点的局，你得早点出门。"
"这才八点..."
"早点去不好吗？路上堵车怎么办？"
崇风拗不过她，爬起来洗漱。
吃完早饭，邵雨帮他整理衣领，一边整理一边念叨："到了别光顾着吃，多跟人聊聊天。还有啊,喝酒悠着点，别喝多了。"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有——"
崇风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了一下："我知道，小雨你交代的我都记在心上呢。"
邵雨脸一红,推开他："去去去，油嘴滑舌的。"
崇风笑着出了门。
楼梯间的灯还亮着，他下楼时回头看了一眼——邵雨站在门口,冲他挥手。
"路上小心！"
"嗯！"
走出楼栋，阳光洒在身上,不冷不热刚刚好。
怀揣着对旧日时光的期待，还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欧阳崇风踏进了北京初升的朝阳里。